他的掌心正握着一颗小小的,泛着淡淡白光,晶莹剔透的内丹。
“我会杀了你。”男子抬起头来,眼中的怨恨似乎具象化了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深深刺入沈离的心里,一刀又一刀。
沈离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
男子声音一遍遍在这暗牢中回响着,又低又轻,嘶哑至极,却又无比清晰。
他说:“师尊……沈离,我迟早会杀了你,我迟早会亲手杀了你。”
极度压抑的情绪让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沈离转头拼命朝外跑去,可同时,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顷刻间便将他被卷入了汹涌的洪流中。
沈离仿若被扼住了咽喉,意识渐渐混沌——
“……醒醒,阿离?阿离!”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离像溺水般猛地抓紧了身旁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从那窒息般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恍惚间,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沈离深吸一口气,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令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的冷香。一个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的身体,温柔,强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是祁长昭。
意识逐渐找回,沈离轻轻推了推搂着自己的人。
祁长昭把他放开,轻声问:“你没事了?”
沈离不明白:“我能有什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脸颊上滑下来,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终于明白自己视线模糊的原因。
沈离怔怔地看着手背上那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眼中满是不解。
他哭了?
这的确算是个奇事。
沈离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了,他穿行在各个世界这么多年,这种阴谋算计究竟做过多少,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若每次都这般感性,他根本没办法继续下去。
他还当自己已经无欲无求,丝毫不会为任何事所打动。
可他现在却……
一只手伸过来,轻柔地拂去他脸上的泪痕:“这里被布下了某种幻阵,会让进入此地的人深陷幻境中,看见自己此生最美好与最痛苦之事。”
“……沉溺幻境之人意识混沌,稍有不察便会从这悬崖边摔下去,粉身碎骨。”
沈离张了张口,这才注意到他们周遭的环境。
这是个十分空旷的山洞,穹顶极高,下方则深不见底。石壁表面反射着淡淡幽蓝的荧光,照亮了这山洞中的景象。
无数大大小小的洞口如蜂巢般错落有致,他们如今正身处在其中一个洞口前。
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掉入深不见底的山洞底部。
沈离头疼欲裂,他按了按眉心,低声道:“你救了我?”
“嗯。”祁长昭指了指沈离脖颈间的那枚吊坠,金色的坠子泛着淡淡金光,很快黯淡下去。
想来应当是他先从幻境中脱身,通过这个找到了沈离。
沈离敛下眼:“多谢。”
祁长昭把他扶起来,定定看向他:“你看见什么了?”
沈离:“我……”
他迟疑片刻,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些旧事罢了。”
祁长昭眸色暗了暗,没再说什么。
沈离问:“你见到秦牧之了吗?”
祁长昭眼神撇向一边,沈离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在他们右下方不远处的石壁上,正挂着一块破碎的墨色布料。
与秦牧之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
沈离皱了皱眉,低头看向那黑暗的洞穴底部。那里仿若层层黑雾笼罩,什么也看不真切。
“他掉下去了?”
祁长昭:“看起来应当是这样。”
沈离蹲在岩石边,往黑峻峻的洞底张望片刻,又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清虚长老的死与你有何关系?”
祁长昭神色未改:“你觉得能与我有何关系?”
沈离直接把锅甩给了秦牧之:“是秦公子说清虚长老死于古铜镜……”
“不是我。”祁长昭淡淡说了这句话,没有要再解释的意思。
沈离“哦”了一声,未置可否:“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祁长昭:“根据我的卜算,地宫应该在我们正下方。”
“那还等什么,走吧。”沈离拍了拍衣摆,站起身。
祁长昭却没动:“你不再休息一会儿?”
“有什么可歇的。”沈离摆摆手,“方才就是一时不察,中了幻术,这算得了什么。”
沈离说着,正要施法御空飞下去,却被祁长昭伸手握住手腕。
他掌心滚烫,激得沈离忍不住瑟缩一下。
同时,一把流动着白光的仙剑出现在祁长昭脚下。
祁长昭手稍稍用力,将沈离拉到自己身边:“别逞强,我带你下去。”
山洞底部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深,二人御剑落到地面上,却并未找到秦牧之的踪迹,唯有地面凌乱的脚印,彰显着在他们之前,的确有人曾到过这里,可那脚印最终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这山洞里的通道四通八达,想要在这里找人并不那么容易。不过,他们也不全是为了那人而来。
祁长昭拍了拍沈离的肩膀,朝某个方向一指。
距离二人不远处的山洞另一头,有一道密封的石门。
——与方才在外面看到的那道门极为相似。
二人走上前去。
说这两道门相似其实并不准确。外头那道门看上去不过是扇寻常石门,上面并未雕刻任何东西。而这面石门上却是密密麻麻雕刻着许多形态诡谲的图案。
“入口就是这里?”
沈离正要凑上去看个究竟,忽然被祁长昭伸手挡住了眼睛:“你别看了。”
沈离:“嗯?”
祁长昭淡声道:“是蛇。”
他说完这话,明显感觉到身旁的躯体僵硬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
沈离拉下祁长昭的手,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是有点怕那东西,但还不至于连刻出来都怕。”
他说着朝那石门上看去,果真看见在石门中心位置,雕刻着由下至上彼此交缠的两条蛇。栩栩如生的两个蛇头吐着信子,空洞的蛇眼直挺挺地对上了沈离的目光。
沈离:“……”
祁长昭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看他。
沈离干笑两声,两只手伸过来,扒住祁长昭的衣袖,整个人僵硬地往后半步,恰好把自己藏到了祁长昭身后。
哪个倒霉催的,没事把石刻雕这么逼真做什么?
祁长昭失笑摇头,凝神朝那石刻看去,却看出了些端倪:“你来看这里……”
沈离紧闭的眼睛掀开一条缝隙,快速朝祁长昭指的那个地方瞄了一眼,又立刻缩回去:“嗯嗯看到了,然后呢?”
祁长昭:“……”
祁长昭默然片刻,手指在那两条蛇形石刻上拂过,若有所思:“你不觉得,这两条蛇的动作很像在……”
他欲言又止,沈离不敢亲自去看,只得问道:“像什么?”
“交尾。”
这下沈离连害怕都顾不上了,他从祁长昭身后探出个脑袋,又快速朝那石门望过去。
这两条蛇的身体极长,几乎完全缠绕起来,下身紧紧贴合在一起,的确像极了交合的动作。
沈离看了两眼又不敢再看,问:“能看出什么吗?该怎么进去?”
祁长昭偏头瞥了他一眼,淡声道:“去旁边歇着,我试试。”
“好嘞,道长加油!”
沈离求之不得,忙不迭溜到了一旁。
祁长昭在石门前站定,目光仍认真地凝视着那石门上雕刻的纹路,像是想从中找到什么。
沈离蹲在一旁,静静欣赏此人挺拔纤长的背影与侧脸。
说来也怪,分明此人也是刚从幻境中逃出来,可偏偏像是副没事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沈离那般狼狈。
沈离一时好奇,问道:“道长,你在那幻境中见到了什么?”
祁长昭眼神一滞,摇摇头:“没什么。”
“怎么会没有。”沈离道,“你方才说着幻境让人看见最美好与最痛苦之事,难不成你没有美好或痛苦之事吗?”
祁长昭眼眸微动,轻轻闭上眼:“我看见……”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那人挖他金丹的模样,可偏偏没有。
一开始,他看见了许多琐事。他们习武练剑,行侠仗义,遨游天地……那些在记忆的漫漫长河中早已淡忘的过往,一件件在他眼前铺开,最终定格为他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口。
绵长而剧烈的疼痛自心口处蔓延开来,祁长昭苦笑一下,却道:“你都不愿将你看见的告诉我,还来我这里打听什么……躲远些,我要开门了。”
祁长昭说完,口中低声念诵起什么,双手结印,指尖涌出的点点灵力光芒在身前汇成一个陌生的法阵。
想来就是归墟剑派的秘术了。
“破!”
随着祁长昭低喝一声,那石门重重震颤一下,缓慢从中分开。
沈离敏锐地发现有什么异样。
“当心!”沈离上前去拉祁长昭,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石门内扬起一道白色烟尘。
祁长昭想也不想侧身朝沈离扑过去,二人摔倒在地,细碎的白色粉尘洒了二人一身。
“咳咳咳——”虽然大部分粉尘都被祁长昭挡去,但沈离仍不可避免地吸进去一些,呛得咳嗽不止。
他手忙脚乱爬起来,拍了拍自己与祁长昭身上的粉末,问:“这什么东西,不会有毒吧?”
祁长昭从地上捡了些许粉末,用手指捻了捻,摇头道:“看不出是什么,你身上可有不适?”
“没有。”
祁长昭点点头:“小心为上,若有不适及时告诉我。”
二人步入山洞。
穿过长长的山洞甬道,隐约可见些许流水声传来。二人加快脚步朝前走去,狭窄的甬道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比先前小了许多的石洞。
石洞内有一个深潭,潭水被石壁上幽蓝的光芒映得漆黑浑浊,可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通路。
潭水岸边,屹立了一尊雕像。
那是一名体型丰腴的女子,衣衫半解,姿态与身体线条清晰可见,唯独面容模糊不清,像是还未雕刻完成,在这密闭山洞中显得格外诡异。
话虽如此,可那女子的身体,实在是雕得太……栩栩如生了。
沈离只朝那雕像看了一眼,便局促地移开了目光,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余光却见祁长昭仍专心致志地盯着那雕像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看,有你这么看人家女子的么?”
祁长昭:“……”
祁长昭呼出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淡声道:“找找出路吧,应当就在这里了。”
沈离冷哼一声,转头走向了石壁的另一侧。
这石洞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左右不足五丈宽,潭水更是占据了大部分区域,唯有那石壁上依旧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纹。
沈离琢磨片刻,看不明白上面刻的是什么,但大抵能猜到,那应当是一种古老的文字。
沈离大致扫了一眼面前的石壁,确认自己半个字也不认识,转头看向祁长昭。那人同样站在一面石壁前,可神情认真肃穆,像是正在细致阅读上面的东西。
……他能看懂?
沈离悄无声息地贴过去:“你看得懂?”
“我来之前有意研究过岭南地区一些古老图腾与文字,虽不能全部看懂,但大致能猜到一些。”
沈离:“说说。”
祁长昭道:“岭南地区地处温热潮湿,极度适宜蛇蝎虫蚁等毒物生长,因此,在远古时候,便有先人捕捉这些毒虫,用以修行或入药。”
“也就是最早期的……制蛊。”
“据这石壁所言,这下面应当是某个群居于此的部族所修建的地下宫殿。那部族上下皆会制蛊,毒药双修,在岭南地区声望一时无两。他们信奉毒虫会带给他们无尽的地位与财富,更是将蛇奉为图腾,视作他们的守护神。”
沈离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变态啊……”
祁长昭淡淡扫了他一眼。
沈离连忙赔笑:“道长继续,所以这地宫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祭祀。”祁长昭悠悠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还在地宫外围,在往里走,便会进入地宫核心。在那地宫核心深处,有这部族守护千年的法器与存放法器的祭坛。”
沈离:“那不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祁长昭垂下眼,没有答话。
石洞中光线昏暗,沈离看不清他的神情,却隐约觉得此人的身体有些不同寻常的……紧绷?
沈离正要开口,却听祁长昭继续开口,声音温和平稳,听不出什么异样。
“这部族以女子为尊,更将生育当做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认为,冥冥中的守护神也是女子,所以他们会定期将族中年轻力壮的男子送入这地宫当中,成为守护尊神的祭品。”
沈离扬眉,指了指那潭水边的雕塑:“那就是守护尊神?”
“不。”祁长昭道,“按照这上面的说法,那应当是守护尊神的近侍。”
沈离了然的点点头,还是有些不解:“这是哪里来的邪门歪道,吃童男童女的我见过,以年轻貌美的女子殉葬的我也见过,还从未见过要用年轻力壮的男子血祭的,这也太……”
“的确十分荒唐。”
祁长昭平静地接过他的话,转身走向潭水边,低头俯身看下去。
“石壁上雕刻的内容大多真真假假,或许还有后人的揣摩猜测,不可尽信。若我所料不错,那地宫的入口应当是从这水里进去。所谓近侍的考验,恐怕也是如此。”
祁长昭忽然直起身,转头看他:“你先下去看看。”
沈离一怔:“我?”
让他下去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一路走来,这人从来是遇到危险直接挡在他面前,还从没有提出要让他先去探路的。
沈离皱了皱眉,本能觉得有些古怪。
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却暂时无法汇聚成完整思路。
石门上交尾的双蛇,衣衫半解的侍女雕像,以女子为尊、崇尚生育的部族……
“那——”沈离正要开口,神情忽地一僵。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他体内涌起,血气飞速冲上大脑。
这感觉……
只要是个正常男人,不会不明白这感觉是意味着什么。他无声地换了口气,仅是这片刻,呼吸已经开始变得灼热。
身体的本能反应反倒让沈离的大脑清晰起来,原本碎片的信息终于融合到一处。
无论是那双蛇石刻,还是这形态极其暧昧的雕塑,都与男女之事脱不开关系。这部族挑选年轻男子进入祭坛,不是要以生人血祭,他们是要——
要让男子与这祭坛中的某个人,或某样东西交合。
这个念头让沈离周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语调平稳:“道长,我好像——”
沈离的话音戛然而止。
就算此地当真有某种催动欲念的毒药,他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地中招。从进入这灵脉到现在,他接触过的只有……进入那道双蛇石门时,从石门中扬起的粉尘。
可这样一来,替他挡下大部分的霁云不是也……
沈离惊愕地抬起头,那道素白的身影背对他站在水潭边,身形挺拔依旧,看不出半分端倪。
可细看之下,那人的脊背分明正在轻轻颤抖。
他也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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