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看到他被强迫塞进车里那副激烈的表情,薛涵敬知道他活不过下车。大概在路上就会遭遇一场所谓的被检举人家属报复袭击,车祸或者枪击,死在移送的路上。可能是除了他老婆儿子任何一个人安排的,他心甘情愿的死亡,死了全家平安。
悲伤,但平安。
什么东西在前面加一个但字就好像可以接受了,尽管意义未知,尽管这个字往往是其他人赋予的,而非受难者自我疗愈。
程析芜走去把风扇打开,气温很低,好久没用,吹了他满脸尘土。烟气吹上他的脸,于是那双细细的眼睛就眯起来,藏住了一瞬间的情绪。可能是厌恶,他最讨厌在心里打算盘的人,他更喜欢张牙舞爪地折磨,薛涵敬的沉默和计算让他觉得厌恶,抗拒,甚至是恐怖。他在从酒店大堂步出后就狠狠地踢打起停在门口的汽车,然后狠狠地对着空气骂人,为他意识到他早就被套牢了。
“如果小明没来找我呢,”程析芜的声音被扇叶绞碎,“如果你死了呢?”
薛涵敬没作声,程析芜听见他的手指揉过被子的窸窸窣窣。
程析芜笑了。
“对啊,你都不会亏的。无论是他陪你死了,或者他离开了,你都不会亏的,你就是在赌,你在赌把他扔下悬崖他能不能飞起来,如果摔死了,你也死,你们还是会一起。如果他飞走了,你也会祝他海阔天空。你得到他的心之后大可以自由发挥,你确定他爱你,你也确定自己会爱上他,等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爱上他。”
“薛涵敬,你真把他当继承人培养吗。”
“还是你觉得,他知道这些,还会觉得你的深思熟虑,是在呵护他?”
“我没有质问,”程析芜说,“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怎么想,你到底爱不爱他?”
“你不是很看重投名状吗,”薛涵敬掸掸烟灰,他灰色的眼里仿佛也有明灭,但只是瞬间,错觉般的瞬间,“成交吗?”
程析芜转过身。
薛涵敬向他伸出手,连接着消炎针,程析芜感觉穿刺的不是薛涵敬的静脉,而是他的手脚,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中被薛涵敬牵扯。
真有趣啊。
人的有趣在于。
在于。
“你是真的爱上他,”程析芜握紧他的手用力摇了两下,直到针头被扯出来,血珠滴落被子,他抹了一把,凑到嘴边舔了舔,“但我要是他,我会恨死你,真的。”
此。
“你会让他知道吗?”薛涵敬把针头拨到一边,消炎药还在滴落。
“我有时候,大多数时候,会想,”程析芜咬紧牙齿,露出个足够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你没给我选择的机会,也没给我大多数时候。特事特办,欢迎上贼船,薛将军,欢迎乘坐阿斯莫黛号。”
茶室。
东南亚风格装修,焚烧香料气味,烟雾朦胧,黄金与木头装饰,绣花针织品,老板是聋哑的越南人,慈眉善目。编织门帘落下来,被风吹得千丝万缕纠缠不清。关傩与薛涵敬对坐,她憔悴了些,倘若不是薛涵敬对她了解,是看不出这细微的变化的——不是容颜,不是衣着,而是温度。她如今温度冷冷,不再有运筹帷幄的暖与热,露出蛇身蛇信。
薛涵敬端了她设置在新村的药厂。
“少爷,”关傩把坤包拎起来,放在一双盖着黑色长旗袍的腿上,从里面拿出一只信封,从桌面推给薛涵敬,“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做好朋友,生意上的往来,不大会影响感情的,钱这东西……来来去去。”
她亲眼看见薛涵敬拎着枪坐在一片狼藉的药厂中间,面对着滩滩血渍。薛涵敬是没赶上那些祖辈光荣的战争的,也未必光荣,他是没有战斗功勋的将军,本来是注定要被这岛屿吞咽掉的,却在这里获得了杀气的庇护。关傩正与李照峰叶怀等人满心确信薛涵敬会被马维审到死,而那个精神病晚期的程析芜会被拖在国外,等到一入境一切尘埃落定。叶怀是不会想让程析芜预定架空他这阴谋的,但他就不可避免地要沦为普达的附庸,权力没有区别,在谁手里都没有,在程析芜程存菁在普达手里,他应该懂,但幻想里的利益会战胜一切,引诱着人总有胜天半子的决心。
哪怕只是幻想。
他们都只是权力的傀儡。权力需要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嘴和他们桌上的钢笔,唯独不需要他们的决心。
权力自己有意志。
权力推动他们到何处去,牵引着他们脖子上的绳。
关傩没想到薛涵敬会和程析芜结盟。程析芜愿意把这件事交给薛涵敬,史无前例的信任,任谁都不曾获得过。她在牌局上的表现就能感觉到,程析芜这个人活不久的,他总不放心任何人为他做事,对每个人都在试探,不停试探。但薛涵敬显然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投名状,让程析芜放下心——或者不得不——合作。
“如果您愿意,”关傩起身,让那只信封停在薛涵敬手边,“任何时候。”
薛涵敬拎起茶壶,茶水浇在信封上,打湿里面的机票。
薛涵敬替程析芜做完那些事,结局只剩流亡。
她仍抱着他无家可归而去鹿岛的期待。程析芜不会容下他的,但关傩觉得做一个朋友总比敌人好。但她也知道这期待多渺茫,于是他们伸出手握了握,关傩手背上有条抓痕,可能是那个小姑娘留下的,她还没接受自己被父亲或者哥哥送到这陌生女人身边的事实,可能还在怨恨。但迟早会适应,人生就是学会理解身不由己的过程,她长大后会做一个狄暄,狄明,狄江柳还是关傩,都是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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