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德。”
老人在年轻人身边蹲下,“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几千年都不会过时。有德则能负,你看我们脚下的大地,它又承载着多少重量?”
杨远默默地低着头。
“欧阳老师,今天火箭就要发射了吧?”
“是啊……酒泉西昌文昌都要发射。”老院士点头,伸手指望远镜,“到时候负责接收信号的就是我们和它。”
“我们会成功么?”杨远抬起头,面容憔悴。随着倒计时一步步归零,他也越来越焦虑,这不是杨远一个人的反应,整座天文台里的所有年轻人普遍都是如此……焦虑失眠心理失衡的症状正在人群中扩散。
领导尝试请过心理医生,但在这个堪称国内与月球距离最近的地方,心理医生受到凝重紧张的气氛感染,也开始焦虑不安。
“会不会成功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老人摇摇头,他轻轻点了点脚尖,杨远眯起眼睛,他脚边是一株低矮的狗尾草,草根旁是细小的洞穴,蚂蚁三三两两地进出,这是一个蚂蚁窝。
“你看这蚁窝……”老人轻声说,“我们和这些蚂蚁有什么区别?”
“人类是智慧生物,怎么能和蚂蚁这种低等的节肢动物相比?”
“那是因为我们站在了地球生态圈的顶端。”老人摇摇头,“如果银河系也有生态圈,那么在那些位于银河系生态圈顶端的文明看来,我们和蚂蚁一样,不过都是地球上的低等物种而已。你觉得这些蚂蚁会知道地球正面临大麻烦么?”
杨远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蚂蚁,一只黑蚂蚁正从洞口中探出头来,它或许才刚刚出生,第一次踏出洞穴得见天日,沉浸在初次拥抱这个浩大宽广的世界的喜悦中。
“在某些方面人类和蚂蚁是非常相似的。”老人说,“高度的社会性和纪律性能增加物种在灾难中生存的几率,但代价是牺牲个体。蚂蚁是富有牺牲精神的生物,当你融入这个庞大集体时,集体之命即个人之命。当年我们也是靠这样的精神创立了新中国,这就是蚁命,是流淌在每个中国人血液中的东西。”
“蚁命……”杨远喃喃。
“每个人都必须拥有在灾难中前行的勇气。”老人拍了拍杨远的后背,“我们无从得知最终的结果,但必须竭尽全力。人类的力量很有限,我们集全球之力也只能造出这十二艘飞船。既然已经尽了全力,结果如何又有什么重要?”
老人的豁达让杨远敬服,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不慌乱也不疯狂,不会病急乱投医,也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上帝真主,纵然面临末日,他们也只会安静地守在自己的岗位前默默地望着数字的变化。
“对于一个已入耄耋之年的人来说……”老人笑笑,“死亡或许才是他唯一没有经历过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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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倒计时(中)
六
倒计时还剩下15天,月面上的二十名宇航员已经把空间实验室搭建完毕。
这项被命名为“普罗米修斯”的航天计划被人类寄以厚望,人们期盼它能带回拯救地球的希望,一如希腊神话中盗取火种的天神。
这项工程几乎耗尽了人类所有的技术储备,曾经有人笑言,这项工程结束之后全世界所有大国的航天技术水平都会保持在同一水平。
十二艘登月舱降落在同一个陨石坑中以便多人协作,米,这无论对地面人员还是宇航员都是个极大的挑战,好在凭借宇航员精湛的技术,降落非常顺利。陨石坑靠近月面上那个庞大的数字“1”的顶端,人们可以近距离仔细探查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留在近月轨道上的指令舱和服务舱负责观察月面数字变动过程,观测数据直接发向地球,中国境内的几座巨型射电望远镜负责接收信号。
陈鑫是负责登月任务的宇航员之一,他是普罗米修斯7号飞船的指令长。
作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中国人,他既没有当年尼尔·阿姆斯特朗的豪情壮志,也没有他的豪言壮语,相反陈鑫很沮丧,在这种情况下登月确实不是件令人兴奋的事,登月任务的宇航员们普遍情绪低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
其实能不能活着回去也没什么区别。
宇航员们带了充足的淡水和食物,这些生存必须品足够他们在月面上维持十五天的生命,以便能在最坏的情况下坚持到最后一刻,陈鑫抬头望着那颗淡蓝如水晶的星球,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这真是世界末日,他们这些待在月面上的人将不必目睹人类最后的时刻,免去了内心的煎熬,但这同样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再与自己的亲人相聚,最基本的死在一起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陈鑫还记得自己出发前与妻子家人道别,他们都很沉默,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送葬。总工程师曾经对自己说小陈呐……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是的,没有办法,人类已经没有办法了。
月面荒芜苍凉,日光强烈,陈鑫孤身一人置身在银白色的平原上,与世隔绝的极度孤独感如潮水涌上来,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或者自己抛弃了世界。
“月震!天呐……陈!有月震!”耳机中有人大吼,陈鑫听出那是普罗米修斯6号飞船指令长约翰·杨的声音,杨是个经验丰富的美国宇航员,性格沉稳遇事冷静,陈鑫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
陈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脚下的地面就猛然震动起来,震感由远及近,最终强烈到地面仿佛蹦床,陈鑫几乎站不稳脚步。他就像鼓面上的纸片,如今突然有人开始大力敲鼓,震动足以让纸片腾空。月面上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月壤的摩擦力很小,陈鑫转身想返回登月舱,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面上,透过镀金的面罩,陈鑫看见自己登月舱的着陆架塌了。
北京总部运控大厅,气氛非常紧张,所有人盯着墙上的屏幕,今晚他们将实时近距离观测月面数字变化。
“检测到月震!”人们骚动起来,“震幅还在持续增加!”
“安静!”台长稳住惊慌失措的人群,他站在屏幕下面对所有人怒斥,“都坐下!”
对月面上宇航员安危的担忧逐渐爬上心头,老台长抬头看着屏幕上的噪点闪烁模糊不清的图像,为那些远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孤立无援的年轻人们捏了把汗。
“哦——看呐看呐,这太不可思议了。”科马罗夫摇摇头,他摘下了面罩,但还穿着笨重的宇航服,这个俄罗斯人双手比划着试图向其他几人描述自己脑中的联想,“这看上去就像……”
“像七巧板或者华容道。”陈鑫说。
“七巧板……华容道?”麦金利夫用满口的西部口音重复这两个古怪的词汇。
“是一种古老的中国游戏。”陈鑫解释,“靠镶嵌在木框中的可移动板子拼凑出不同的图案。”
“对对……就是活动板子。”科马罗夫点头,“就像地球的板块一样。”
宇航员们挤在狭小的生活舱中观察近月轨道上指令舱发来的图像,他们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数字变化的过程,这确实像地球的板块活动,月球表面的岩石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七巧板,这些移动的岩石板块互相错开交换位置,留出的缝隙构成数字,看上去月球中心好像有极其庞大的机械在给这种变化提供驱动,发动机的运转就足以引起十二级的月震。
月球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机械,这是比月球是个史前炸弹还要荒诞不经的狂想,是最狂妄的精神病人也不敢产生的念头,但这是事实。
当现实比幻想还要放肆还要疯狂还要歇斯底里的时候,人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发疯,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着它一起发疯。
倒计时还剩下15天,全世界都沉默下来,宇宙给人类出了一道题,人类绞尽脑汁,最终得出此题无解。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仿佛火灾中逃难的人们费劲心力找到生路,但原本被寄以希望的出口到了门前才发现早已被堵死。如今大火愈烧愈近封死了一切退路,被困在火场的人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待在原地等待,那将是极其痛苦煎熬的过程,眼见着死亡步步紧逼,要么自杀。
有人选择等,他们仍不放弃希望,他们寄希望于奇迹,希望能在最后一刻看见有人冲进来救他们。有人选择自杀,他们不敢面对漫长的煎熬。
大规模的集体自杀事件到了倒计时进入个位才真正蔓延开,眼看着归零一步步逼近政府却毫无办法,人们心中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政府摇摇欲坠勉强维持着对国家的管理,但这个时候还能坚守在岗位上的人只有看门的老大爷。
绝大多数人患上了恐月症,他们不再敢抬头看月亮。人们疯狂地挖地窖,好像头顶上那区区几米厚的岩石泥土就能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更有甚者终日不敢再踏上地面一步,人们在地下苟延残喘躲避月亮以求得心理慰藉。
七
倒计时还剩下三天。
总统在教堂中祈祷,神父默默地站在一旁。
“神啊……”总统抬头久久地注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们的路在哪里?”
他刚刚签署了《国家应急情况处理白皮书》,书中规定一切外逃行为都不再被视为叛国,只要有能力,公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再需要任何繁琐的手续,实际上这项通令来得太晚,交通网络燃油运输系统早已全面崩溃,人们唯一能依靠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和自己的腿。
北美防空司令部大概是全国最后一个还能正常运转的政府机构,这里还奇迹般地保持着军事机构应有的冷静严肃,不光是因为总统等高级政要都在这里,这座位居夏延山核掩体内的军事部门同时也负责监视全球的导弹发射红外信号。
虽说世界已至尽头,但军人的严谨和使命感还在让这帮人保护国家安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时期的核平衡比冷战古巴导弹危机时更不稳定,在足以让人发疯的压抑气氛下,人们不知道能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就算只剩三天,维护国家三天的安全就是这些人的任务。
黑衣安保忽然突入教堂打断祈祷,携起总统。
“放开我!”总统挣扎着怒骂,“我命令你们放开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掩体中,教堂或许才是唯一可以获得稍许心里慰藉的地方,抬头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仿佛自己所受的苦难都不值一提。
安保低头在总统耳边低声耳语,总统愤怒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到了嘴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但最终放弃了抵抗,手脚无力地垂下来,他任凭大汉们把自己带走,像个被拖往刑场的死刑犯,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又心丧若死的表情。
门外的走廊上警报声迭起,暗红的光在眼前闪烁,人们匆匆来往擦肩而过却不再说一句话。
关在瓶子中的魔鬼终于被释放了出来,达摩克里斯之剑从天而降把苦苦挣扎的人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没有人知道是谁最先发射的核弹,几个拥核国家互相指责却莫衷一是,这或许是国家性的报复行为,或许只是某些人心中的疯狂被激发出来,但一切原因都不再重要。当人类踏过这条曾经远远望了一眼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红线时,互相毁灭已经是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
一如当年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在遥望核弹爆炸时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我是死神,是世界的毁灭者。
一千个太阳在地球上爆发,耀眼的光芒在月球上都能看见。
人类是自己的死神。
“天呐!我的天呐!不……不啊!”陈鑫痛苦地捂住眼睛,他眼睁睁地看着地球上的人类一步步走向毁灭却无能为力,他们刚刚与地面失去了所有联络。
月面上的宇航员只剩下了十五人,普罗米修斯3号指令长柯林斯在第一颗核弹在旧金山爆炸时就脱掉宇航服走出了生活舱,低温瞬间杀死了他。
柯林斯的全家都在旧金山。
普罗米修斯4号的航天工程师疯了,他在其他人熟睡时关闭了生活舱的生命维持系统,等到其他人察觉到这一点时4号飞船生活舱中已经没有了活人。
“疯了,都他妈疯了!”科马洛夫把手中的工程手册摔在地上,“我们被彻底抛弃了!”
“哈哈,都是等死,他们在地球上等死,我们在月球上等死。”约翰·杨的精神有些恍惚,他嘿嘿笑着拍了拍陈鑫的肩膀,“陈,你说哪种死法好?被核弹炸死大概没有痛苦吧?”
陈鑫绝望了,他把手深深埋进头发里,发根被拔得生疼。
回不回去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如今地球上某些地方的环境大概和月面上一样荒芜,陈鑫只能祈祷那些地方不包括自己的家乡。
“我不管了!”科马洛夫起身,“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要回地球去!我要回莫斯科!”
其他几人冷冷地坐在一旁无动于衷。
“喂!”科马洛夫揪着一个人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凑近他的耳边大吼,“我要回去,你听到没有?”
那个人茫然地睁着眼睛,淡色的瞳孔黯淡浑浊到甚至连近在咫尺的科马洛夫那张满是胡渣的脸都映照不出来。
“啧……都他妈是孬种。”科马洛夫把他丢在地上,啐了一口,“我一个人回去!”
“你回不去的。”陈鑫低声说,“没有地面系统,你会烧毁在大气层里。”
“那我情愿死在地球上,而不是在这个鬼地方等死!”科马洛夫骂骂咧咧,“你看着吧,我会把自己的骨灰洒在俄罗斯广阔的土地上!”
陈鑫埋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嘟嘟囔囔,“那你一路走好。”
科马洛夫穿好宇航服,头也不回地踏出生活舱,陈鑫很佩服这个勇猛无畏的俄国人,他决定的事从不改变。陈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气闸舱里,等到舱门再开启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真的没有再回来。
陈鑫有点困了,他听说登山者或者极地探险队由于低体温症而死时都是在睡梦中失去生命的,那样其实也不错,无知无觉没有任何痛苦。
视线越来越模糊……隐隐约约中陈鑫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光芒中向自己招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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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倒计时(下)
八
杨远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最后那场席卷全球的动乱中幸存下来,那么多大人物都没能活过最后一天,他这个小小的天文学研究生居然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还站在那片熟悉的草坪上,只是记忆中原本高大洁白的天线如今已经沦为一堆焦黑的废墟,钢架奇形怪状地扭曲着,看上去像某个后现代派艺术家的雕塑。
老人拄着拐杖站在他身旁,一头白发,这短短一个月中老院士仿佛苍老了十年,但老人本已有八十高龄,这让杨远对他的身体状况非常担忧。
“没事没事,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老人摇摇头拒绝杨远的搀扶,“小远啊……你家里没事吧?”
“房子塌了。”杨远低声说,“但人没事。”
偏僻的山村受到的影响并没有杨远想象中的严重,村民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这种古老的作息规律在千百年来一代代传承下来,外界野火般的疯狂情绪没有烧到这里,对于村民们来说,所谓月面上的倒计时和世界末日,不过只是除了对明年麦子棉花收成担忧之外,又多了一件忧心的事而已。
他们忧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老人微笑起来,他的双目依然明亮,“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杨远点头,他从未想过人类的疯狂会如此可怕。政府最终还是崩溃了,绝望的人们把怒火和愤懑归咎于政府,人们走出家门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庞大的人流冲破了所有政府机构的大门,人们的怒火几乎焚烧了一切。
国家天文台首当其冲,台长疏散了所有的研究人员,独自一人坐在运控大厅中面对失去理智的人们,平时衣着光鲜彬彬有礼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上层人士们此时与乞丐混混流浪汉处在同一立场,披头散发,口不择言。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投出了手中的石头,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与狂热情绪让人群开始纷纷向正襟危坐在大厅中央的无辜者投出自己手中的杂物,当台长倒在血泊中时门外响起惊雷般的爆炸声。
他们炸掉了望远镜。
人性与道德沦丧,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回到了十诫之前,人们在自我毁灭中自娱自乐。
这天晚上零点,月面上的倒计时归零。
世界停下来抬头看月亮。
庞大的数字缓缓消失,那些巨大的板块缓缓移动合拢,月球再一次向人类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00:01
所有人都在等待世界的毁灭,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月球或许会如有些人所言剧烈爆炸,碎片将摧毁地球上的所有生物。
月球或许会打开一面庞大的凹面镜,把阳光聚集在地球上蒸发掉所有的水分,或者干脆减慢公转撞上地球两者同归于尽,月球想要毁灭地球实在太简单了,无论是哪一种,人类都不可能逃过一劫。
但什么都没发生,月球没有爆炸,没有凹面镜,公里/秒的速度在轨道上运行。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人们注视着月亮划过天幕落在地平线下直到东方发白太阳升起。
蓬头垢面历经磨难的人们面对灿烂的晨光,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上帝在人类发展这部历史大剧中插入了一个小小的彩蛋,如今彩蛋结束,剧情又重回正轨,与数万年的人类历史想比,短短一个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后来有人说,历史开了一个玩笑,吓死了半个人类文明。
“古人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老院士上前抚摸着望远镜坍塌的支架幽幽叹气,“真是自作孽啊……”
“欧阳老师。”杨远出声叫住老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无论怎么办,地球仍然绕着太阳转,月亮仍然绕着地球转。”老人缓缓说,“人们还是得活下去,因为明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啊。”
月亮爬上枝头,夜幕下玉盘光洁明亮,再也没有任何数字。
杨越默默无言地低头,令人惊奇地是狗尾草下那个蚂蚁窝居然还在,蚂蚁忙碌地进进出出搬运泥土和食物,这些渺小的生灵似乎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世界曾经经历过一次毁灭性的重大危机,所谓世界毁灭,对它们来说只不过是原本那尊庞然大物提供的荫凉消失了,它们仍然按照千万年来一贯的生存方式生存。
杨远决定以后每年中秋节都回家。
九
监察官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观测终端。
“很不可思议。”他摇摇头,“但我不喜欢这个。”
“我真应该把您刚刚那津津有味的入迷神情拍摄下来。”测试官微笑。
“你把另一个文明当作试验品。”监察官神情严肃,“这是违反我的道德和人格准则的。”
“但这并不违法我的道德和人格准则。”测试官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手中的纸质资料,在当前的局面下,任何木浆纸都是极其稀缺的资源。
“在执政官颁布《电子文明保护条例》之前,我或许不会这么做。”测试官耸耸肩,“您要知道,光年的距离全方位实时观察一个拥有六十五亿个体的文明,对于我个人来说是很费力气的……我大可以在中央电脑中设计一个虚文明,然后全程操纵观察,它与我的距离只是几条代码而已。”
监察官没有作声,从去年开始,人造虚文明开始正式受到保护,执政官甚至在二号卫星上专门建造了主机用来容纳那三千亿个虚文明。
“监察官先生,您要意识到,任何道德都是建立在个体或文明本身安危不受到任何威胁的情况下才能谈及的奢侈思想。”测试官把文件安置在保险箱中,“在宇宙中,道德和怜悯一样,都是神才有资格施舍给其他人的奢侈品,为了我们自身,我别无选择。”
“但每个文明都有生存的权力。”监察官说,“你这么做,不怕毁掉2689号么?”
“监察官先生,很显然您是个宇宙共权主义者,我当然也不反对那种激进的思想,如果是隔壁那个测试官在这里,他恐怕会跟你辩论上三天三夜。”测试官把资料整理完毕,压低声音凑近监察官,“他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暗夜理论党党员……关于您刚刚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设计的倒计时是30个2689文明日。”
“这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如果我想毁掉2689,我会设计成365个2689文明日。”测试官说,“每个个体及文明内部都暗藏着自我毁灭倾向,但平时不会激发出来,就像我们遗传因子中的暗子一样……要激发这些埋藏在人心中的魔鬼,需要条件。”
“什么条件?”
“绝望。”测试官冷冷地吐出一个词,“在等待死亡的漫长过程中,这种心理会像传染病一样蔓延,个体对于注定的悲惨结局的恐惧会促使个体本身主动终结自己,以免内心的煎熬。”
“文明也是一样。”测试官说,“我只需要给予他们绝望,就是那些数字——对于这种程度的文明来说,表达方式还是通俗些好。当警告处于他们的理解范围但又远超他们的能力范畴时,就会引起恐惧情绪,这种情绪的叠加积累最终会击溃文明本身,这就是警告效应,也是我为什么会在那颗卫星上刻上数字。”
“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监察官问,“连我都感到不可思议。”
“小把戏啦……”测试官难得有些得意,“我用三条刚性粒子链条在那颗卫星的岩层下进行有方向性地切割,岩层就会在自身重力下塌陷产生数字——这是很大的计算量,我做不到,所以占用了中央脑三十二亿分之一的运算进程。”
“这也是无奈之举。”测试官叹了口气,“我本来有更简洁的警告方式,但2689文明无法理解,如果我让他们的恒星黑子排列成数字,那些生物恐怕会认为是天文奇观吧?”
“30和365又有什么区别?”
“365个2689文明日是那颗行星公转一周的时间,就像562天是我们围绕主星转一周的时间一样。”测试官回答,“这会留给他们足够的自我毁灭时间,30个2689文明日的警告会在他们尚未来得及全面毁灭自身之前结束。”
监察官面对满眼的仪表沉默许久。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喜欢你的做法。”
“监察官先生,您是个固执的人。”测试官语气轻松,“所以您才会被派到这里来。”
监察官默不作声不置可否,他低着头注视着面前的屏幕,眼前的数字突然跳动起来。
检察官怔住了,这个数字很多年没有变动过了。“第45号检测器是做什么的?”
“噢……那个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检测器。”测试官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个单位强度?”监察官的声音在颤抖,他已经看到了屏幕上的数字在疯狂跳动。
“是的。”
“那么你得来看看这个。”
测试官不想浪费时间,他不知道这个头抬得是否值得,但他还是抬起来了。
监察官坐在转椅上,他身前的那块从来不会变动的屏幕上闪烁着刺眼的数字。
56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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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日(3)火星冰人
老猫蹲坐在OGS机柜前的地板上,爪子里抓着一支螺丝刀,两只猫眼盯着主板。
唐跃在昆仑站大厅里疯狂地翻找,最后他把一只杯盖丢在桌上,长叹了一口气,“没了,能找的地方全部都找遍了,根本就找不到替代品……上一枚换下来的芯片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多半可能是粉碎压实之后给带回去了。”
昆仑站内产生的所有垃圾都会在经过处理之后带走,这个所谓的处理就是粉碎压实,先经过暴力粉碎,然后压缩成几十厘米见方的方块,半导体芯片这么精密娇贵的玩意根本熬不过这一关。
“其他替代品呢?”老猫扭过头来。
“哪里还有什么其他替代品?”唐跃摇摇头,“就这破窝棚里,什么都是手动,格力空调都算是高科技了……现在只能看看工作站机箱里能不能找到堪用的处理器。”
唐跃和老猫开始拆电脑机箱。
工作站机箱内最不缺的就是处理器,但未必有适配OGS机柜温控系统的芯片,昆仑站内的每一块处理器都是高度专用化的,无法混用,唐跃知道这一点,他实际上不抱多大希望,但总得找一找才肯死心。
“这块能不能拆?”
“不能,拆了电脑就报废了。”
“这块呢……见鬼,根本就插不进去!老猫你有没有电烙铁和焊锡?”
唐跃和老猫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把工作站的机箱拆开,希望它身上能有什么零件可以修好OGS机柜,最终结果很令人失望,但也在唐跃和老猫的意料之中——OGS机柜所使用的处理器和工作站用的压根就不是一个类型,接口都不统一。
老猫和唐跃坐在地板上,把工作站的机箱装了回去。
“越来越冷了。”唐跃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和毯子,把两只脚缩了进去,“现在气温多少度?”
“零下三摄氏度。”老猫回答,“还在缓慢下降当中。”
“真冷。”唐跃打了个哆嗦。
“但这里的温度仍然比外界高了五十摄氏度。”老猫用扳手敲了敲桌子腿,“昆仑站这个壳子帮你保住了大部分热量,但如果继续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到天亮的时候,昆仑站的室内气温就会降低到零下五度,到明天晚上,这里的气温会下降至零下十五摄氏度。”
唐跃打了个寒噤,如果温控系统无法修复,那么昆仑站的室内气温就会持续降低,明天晚上这里的气温会降至零下十五度,那么后天晚上就会降至零下二十五度,他无法想象零下二十五摄氏度的生活,在那种气温之下,植物根本就没法成活,种植番茄的计划可以算是泡汤了,而他也要裹得跟个爱斯基摩人似的,或者永远把明光铠套在身上。
更可怕的是温度还会一直降下去,热量传导永远是从高温传向低温,直到昆仑站内外温度持平。
外界的最低温能突破零下八十摄氏度,唐跃只在液氮低温冰柜中见过这个温度……他不认为自己能存活在液氮冰柜里。
“不用这块处理器,能不能修好温控系统?”唐跃不能坐以待毙。
“处理器是温控系统的中心。”老猫把处理器重新插回主板的卡槽中,“温度检测单元把信息传给这块芯片,然后它作出反馈,把指令下达给温度调整单元,它是大脑,没有大脑,温控系统就无法运作。”
“用工作站来代管?”唐跃说,“简单的负反馈自动控制,电脑的性能绰绰有余!”
一人一猫开始尝试把温控系统与工作站进行连接,唐跃找来剪刀和胶带,老猫抄着烙铁和焊锡,利用一根没用的数据线,剪断接口,取出其中的铜丝。
他们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数据接口,一头插在电脑机箱上,然后把两根极细的铜丝小心翼翼地焊在主板的接脚上,一条用作数据输入,另一条用作数据输出,老猫的手相当稳,是个熟练的老电工。
一切准备就绪,老猫打开电脑,进入测试程序,“准备好了?”
唐跃点点头,打开OGS机柜,“开始升温!”
两人沉寂了几秒钟。
老猫盯着屏幕,拧着的眉毛慢慢塌了下来,“没有反应……失败了。”
“妈的。”唐跃很失望,他们忙活了一晚上,到头来全是在做无用功。
昆仑站这座简陋的窝棚内,就那么几个自动化程度高一点的玩意,如果是在地球上,唐跃随便找一家电脑城就能修好OGS机柜的温控系统,但在火星上,他们拿一块简单的芯片都没办法。
唐跃越发觉得冷了,身上的衣服和毛毯都扛不住,他转身回到乘员舱,把睡袋搬了出来,然后钻进厚厚的睡袋里,像一只大毛毛虫那样躺在地上,只露出一个头来。
老猫捏着那枚处理器,盯着它看,一言不发。
“老猫,你知道奥茨冰人么?”唐跃问。
“奥茨冰人?”老猫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一具非常有名的木乃伊,它是一个五千年前的古人,死在了阿尔卑斯山的冰川里,尸体被冰雪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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