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缓缓地往下拉,最终发现指针停留在淡黄色的区域。
后面还有一串红色小字。
“亲爱的麦冬小姐,您的心理与精神状态不稳定,有轻度抑郁倾向,请及时向心理医生提出咨询和辅导,避免状况继续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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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日(4)毕加索的全名
麦冬关闭心理测验,电脑提醒她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但这个建议没有参考价值,联合空间站内如今就她一个人,她能去找谁?
女孩把晶体舱内的空调温度稍稍调高了,空间站又进入火星背面的阴影中了,一支铅笔从她眼前慢慢飘过,如果没有外力干涉,这只笔会呈匀速直线运动,直到触碰舱壁。麦冬伸手轻轻拨了它一下,铅笔打着旋改变了方向。
麦冬转身离开核心舱,她通过舱段的接口,进入枢纽号节点舱。
枢纽舱是个接近球形的舱室,它处于联合空间站的正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枢纽舱上的接口最多,负责对接其他舱段。
左边是希望号实验舱,右边是发现号实验舱,前方是和谐号服务舱。
麦冬的所有植物就种在希望号舱段内,这里有一整套微重力植物培养系统,一共十二个培养箱,每个培养箱有八个单元。
由于环境条件限制,在空间站内栽培植物无法像地面上那样,种在泥土中浇水施肥。想让植物正常生长,空间站内必须要有一套复杂的专用培养设备——这套设备由中国科学院带头研制,充分参考了此前美俄的太空作物种植系统,再加入了一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在微重力环境下进行植物培育,水分与营养的输送是其中非常关键的一环,在失重环境下液体不会自由流动,只会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聚成球飘来飘去,所以工程师们使用一种特殊的负压多孔管来输送营养液,液体会因为毛细管作用而流进栽培植物的基质中。
最终成型的是一套颇为繁杂的设备,这个小小的太空温室分为几大模块,从光照到水分到温控,都由电脑自动控制。
麦冬在联合空间站上种了八株番茄,二十三株生菜,十七株马铃薯,植物品种都是在地球上精挑细选的良品,生长速度快,成活率高,番茄已经全部坐果,发育较快的已经成熟了,麦冬把成熟的西红柿摘下来,放进冰箱中保存。
未成熟的番茄还有四五个,青中带红,沉甸甸地结在有机玻璃的箱子里,非常讨喜。
麦冬很喜欢待在希望号舱内,在她看来这里是空间站中最热闹的地方,富有生机,那些植物虽然不会说话,但也一定在以某种人类所察觉不到的方式窃窃私语,麦冬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这种声音满是活泼跃动的生命气息。
有时候麦冬还会给番茄与土豆们播放音乐,她听说轻柔舒缓的音乐能让植物长得更好……这姑娘满心温柔的母性无处可去,只能给予这些无法言语的植物们。
麦冬打开培养箱,仔细检查蔬菜们的生长状况。
“嗯……阿长,你要长得再快一点啊,隔壁的山海经都已经结果子啦。”
阿长是一株番茄的名字。
山海经也是一株番茄的名字。
麦冬给每一棵植物都取了名字,第一株发芽的番茄名字叫闰土,那是长兄。
阿长是第五棵萌芽的番茄苗,所以是五弟。
山海经是六弟。
空间站内的番茄是个大家族,一家八兄弟——反正西红柿是雌雄同株,麦冬说它们是兄弟它们就是兄弟。
最小的那株番茄名字叫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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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站。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群星璀璨,没有人造的光污染,站在火星表面上能看到一条壮丽的银河从头顶上横跨而过。
如果没出这么多破事,火星上确实是个能洗涤心灵的地方,有人说昆仑站是人类社会中与宇宙最接近的地方,也有人说前往昆仑站是一次朝圣之旅——确实也有人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参加火星任务的。
在过去十几次登陆任务中,不少专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不辞千万里来到昆仑站,一方面是为了科学真理,另一方面是为了拉近自己与上帝的距离。
但这群人回地球后多半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真正踏上另一颗星球给予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人类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了这个世界的宽广,他们开始怀疑衍生于人类自身思想的那个上帝是否真有能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宇宙——上帝创造一切,或许是一种非常傲慢的人类中心论。
相比之下,唐跃就没这么多想法。
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底下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他受到马克思与社会主义的熏陶,唐跃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火星?火星不就是巨大的泥蛋蛋嘛,和地球一样绕着太阳运转的泥蛋蛋,这样的泥蛋蛋在太阳系内还有好几颗,有什么稀奇。
什么上帝什么创世,都是狗屁。
庸人自扰。
嘁。
唐跃今天是捣了一整天的粪,昆仑站或许是个远离凡世的圣洁之地,但当你在这个圣地里整天搅拌大便的时候,它也就圣洁不起来了。
唐跃和老猫捣了两罐子大粪,然后把它们全部都放在车库里,与同位素温差发电机为伴,静等其发酵成熟,剩下还有一批干燥粪便尚未处理,唐跃也把它们安置在了车库中,日后再来折腾。
“老猫。”
唐跃坐在舷窗边上,托着腮往外望。
“嗯?”
老猫靠着桌子,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上次麦冬跟我说,想给人类文明留下一点记录。”唐跃扭过头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你认为怎么样?”
老猫睁开一只眼睛。
“我问你,毕加索是哪国人?”
唐跃愣了一下,毕加索是哪国人?这个初中历史课上好像教过?不过年代太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了,唐跃知道毕加索是个著名艺术家,但这个人是什么年代哪个国家的他就不知道了。
唐跃努力回忆了一下。
好像是个欧洲人,还是个古代欧洲人。
可能跟达芬奇同一个时代?
“他的全名是什么?”老猫接着问。
唐跃:……姓毕名加索?
“毕加索到1973年才去世,他的全名是巴布洛·迭戈·荷瑟·圣地亚哥·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居安·尼波莫罗·克瑞斯皮亚诺·德·罗斯·瑞米迪欧斯·西波瑞亚诺·德·拉·山迪西玛·特立尼达·玛利亚·帕里西奥·克利托·瑞兹·布拉斯科·毕加索。”
老猫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连毕加索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想给人类文明作传?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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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日(5)从寒武纪开始
“我确实记不住,但你不是能记住么?”唐跃说,“有你在,你可以帮忙啊。”
老猫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
“想让我帮忙?”
唐跃点点头。
“叫爸爸。”老猫勾了勾爪子。
唐跃皱眉,“叫什么?”
“爸爸。”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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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要干的活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浩大工程,古代史官修史尚且只是为前朝作传,就要耗费数十年时间,而你们要对整个人类文明进行记录。”老猫打了个呵欠,两只耳朵一动一动,“文明是个过于庞杂的概念,它涵盖了历史,文化,科技,艺术,你们创造的一切以及创造你们的一切,如果把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全部写入书中,我认为那本书厚到能环绕火星好几圈。”
唐跃有点吃惊,他知道这个工程浩大,但没想到浩大到这个地步。
他对历史本来就没什么概念,唐跃对历史的认知主要来自于高中历史课本,在历史课本上几百年的时间也就是寥寥数页,秦始皇这种千古一帝的名字出现次数都屈指可数。
“人家社科院的研究员花一辈子时间也就是钻研一个朝代,还不一定能研究明白,你何德何能要为全人类著书立传?”老猫嗤笑,“老罗斯福和小罗斯福你分得清楚么?”
“简略一点,我们可以简略一点嘛。”唐跃做出让步,鉴于自身的条件,他确实也没这个能力记述整个人类文明,如果不慎把汉武帝的生卒年份搞错了,不知道刘彻先生在天有灵,会不会追到一亿公里之外的火星上来对他抗议。
“我们可以按照时间顺序先列一个框架,就像编年史那样,然后慢慢地往里面填充内容,填到哪儿算哪儿吧。”唐跃接着说,“从北京人元谋人……应该从尼安德特人开始?”
“你怎么不从寒武纪开始呢?”老猫哼哼,“从怪诞虫开始啊。”
“好主意!”唐跃拍巴掌,“地球消失了,我们应该也要为地球的历史作传。”
“作你大爷……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老猫睁开眼睛,挥了挥爪子,有点无奈,“你要从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古近纪新近纪一直记录到第四纪?你的寿命是比彭祖还长么?”
“我们可以简略一点,简略一点嘛。”唐跃悻悻地说,“比如可以这么记录:侏罗纪是中生代里爬行动物最繁盛的一个时期,广袤的大陆上生活着……生活着……”
唐跃发现自己对古生物也没什么研究,他连几个恐龙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生活着板龙!”
唐跃终于想起来一个名字。
老猫默默地扶额。
“板龙是三叠纪的物种。”
“侏罗纪时期,超级大陆开始分裂,裸子植物发展到达巅峰,爬行动物种类繁多,其中鸟臀目与蜥臀目恐龙发展壮大,鸟臀目恐龙包括剑龙,蜥臀目恐龙包括异特龙,圆顶龙以及雷龙。”麦冬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女孩脆生生地笑,“这么说可以么?”
“Bingo!”唐跃打了个响指,“太完美了姑娘!这么说就可以了!就这么定了,我们从寒武纪开始!”
老猫默默地捂脸。
它不敢再说“你怎么不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呢?”
因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货是真有可能一拍脑门,就从Bigbang开始了。
显而易见,单凭唐跃和麦冬两个人,是不可能完成这个设想的,所以到最后真正要麻烦的还是老猫,老猫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好吧好吧,你们想从哪儿开始就从哪儿开始。”老猫叹了口气,“但你们要用什么来记录?用纸么?用硬盘么?还是把字刻在石头上?”
昆仑站里有一大摞草稿纸,是老麦带来用来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但后来老麦沉迷上古卷轴不可自拔,这个远大志向也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能用纸,信息密度太低了,容量太小。”唐跃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那么多纸,也没那么多笔,更没那么多人手。”
用稿纸来记录地球历史是不可想象的,纯手动人工记录的效率太低,在印刷术出现之前的年代,书籍和文化的传播都经由专业的抄写员之手,那些人彻夜不眠地誊写文字,连续工作几个月时间,最终那可怜的产量仍然使得书籍是贵族的专属。
使用硬盘在容量上或许能办到,昆仑站内不缺硬盘,几十上百TB的硬盘多的是,一个汉字只占用两个字节的空间,而一个字母只占用一个字节的空间,如果全部用来储存文本信息,这些硬盘的空间足以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书籍全部装进去。
只凭唐跃和麦冬两个人,完全不必担心硬盘空间不够用。
“硬盘上的信息能保存多长时间?”麦冬问。
“不好说,火星上的恶劣环境会大幅度缩减硬盘的寿命,使用储存颗粒的固态硬盘比较容易损坏,机械硬盘的寿命要稍长一些,但也熬不过一百年。”老猫摇了摇头,“就算你们把信息记录在硬盘中,硬盘又能保存在什么地方?”
“全火星环境条件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老猫指了指脚下,“昆仑站的寿命比你们要长,但等你们死后,它在缺乏维护的情况下也挺不了太久,最多五十年,昆仑站就会彻底荒废,而在一百年后,你们刻在硬盘上的那些信息数据就会损坏丢失。”
唐跃和麦冬都陷入沉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在给人类文明书写墓志铭,墓志铭是镌刻在墓碑上给后来人看的,它要长久地保留下去,即使坟墓中的棺木尸骨都已经腐烂,化作泥土,但他的姓名与事迹仍然为人们所知。
所以唐跃希望自己所记述的东西,能尽可能地保存更长时间。
纸和硬盘都行不通。
至于把字刻在石头上,这确实是个浪漫主义的想法。
如果有条件,唐跃也想以整个火星地表为纸面,带着浩浩荡荡的挖掘机和铲车大队,在火星上刻字,让全太阳系都能看到。
但唐跃手中只有一把汤勺似的铲子。
他最多只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
但鲁迅先生说过——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鲁迅先生:……这话我没说过,臧克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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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神经突触和常识性问题
每次有读者对文中内容产生质疑,作者君都会认真地写个单章来进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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